石春(父亲很平凡，但父亲很温暖)

#天南地北大拜年#

与母亲的风风火火，能干沷辣相比，父亲显得不算太有作为。问父亲，为什么不像妈妈那样当个领导？父亲说，我家庭观念重，我不愿抛出全副心身，我爱家，爱你们。年轻的时候我捂着嘴哈哈大笑，这像是爸爸说的话吗？是真还是假？人到中年后再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我热泪盈眶。

五十年代，澳门满目疮痍，国内新中国朝气蓬勃，百废待兴。响应朱光市长的号召，父亲意气风发地从澳门回到广州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父亲先是就读仲凯农校植保植被专业，后在华南农业大学速训一年，父亲师从林业学家李冠英。父亲也曾壮志豪情，誓言要将祖国的荒山变绿林。

父亲总是说自己的人生很幸运，毕业时很多同学都分配到英德林场，最近广州的也分配在龙洞，父亲毕业后到了市政建设局工作。

父亲总是说自己这一生没怎么吃过苦。但父亲仅有的几张工作照中，却留下了父亲当年敬业乐业的身影。父亲不是没有吃过苦，他是不怕吃苦，无论是爬到百米高的树上给病树打针，还是指挥工人锯树倒树，他都一马先，亲力亲为，他用行动现践行“要将祖国的荒山变绿林”的誓言。年轻时他爱他的专业，他爱他的事业的。

父亲说他这一生没怎么吃过苦，那是他不喊苦而已。一场工伤事故，父亲从几十米高的树上摔了下来，从此告别了他所爱的工作岗位，调到行政部门工作。你说不苦吗？苦的。我还记得单位那辆吉普车从市一人民医院送父亲回家的情形。那时我还很小，但我记得父亲卧床了很久。好了以后，父亲的腰痛时有复发，几十年间常常要到叔叔工作的越秀区人民医院做蜡疗。

父亲为人温和，性情淡泊。父亲不是无能，是他不争。

父亲说，文化大革命时，尤其是搞武斗的时候，很多人拉帮结派立山头，一帮工人耸拥我说，你扯大旗，我们跟着你！我都不干。

问父亲，为什么不跟上潮流？做一回英雄？父亲说，武斗时天天都有打死人，我要是被人打了，你们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父亲从小失去双亲，没家，寄人篱下，他渴望有家，他重视家庭，他爱我们这个家。

父亲指指楼上，没点名说，六楼那个谁谁谁文革时带着一帮造反派闯进办公室勒令我交出无产阶级政权，我赶紧把公章交给他……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想像到父亲无官司一身轻，拱手相让的样子，却想像不出六楼那个干干瘪瘪，瘦瘦小小的老头年轻时居然这么猛。父亲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怪一向人缘极好的父亲，跟六楼那家人不太打招呼。

文革那是一个人性泯灭的年代，当人们轰轰烈烈不知为什么而互斗时，父亲躲进小楼一隅，养起了白鸽。我还记得，我家屋檐下父亲搭了一个白鸽笼，白鸽总在窝里“咕咕”地叫。我还记得，雏鸽破壳而出时湿漉漉，颤颤抖抖好可怜的样子，然后被母鸽窝暖、窝干下，毛茸茸地可爱起来。我是在父母共同窝暖下成长，有时父爱的比重甚至超过母亲。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总有绿豆乳鸽汤喝，父亲总说我和我姐姐俩个小时候都不生疮，长大后也不长暗疮，归功于文革时他养白鸽。

干校那几年，父亲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太小，我没跟着去干校，父亲也不太提起，我知道得不多。当然，干校有别于牛棚，不至于像有些人所控诉的那么不堪，但也是一个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地方，批评自我批评，人与人之间的政治斗争难免激烈。我想父亲能安稳渡过，是他不争的性格，不做出格事的行为守则保住了他。

干校回来后，父亲醉心于玩赏盆景，担任行政工作显然不是他所喜欢的，他将自己的精力全部倾注在盆景栽培上，这期间他交往了苏樵、孔太初……等一帮盆景界大师及一帮不出名的盆景玩友。家中时有高朋满座，品下茶、喝下小酒，交换种盆景心得及互赠树仔头、花木品种……很有点古时候竹林七贤的风范。窗外批林批孔，窗内是朴素的风雅。

父亲没有多少钱，那时他总是带着把锄头在越秀山、下棠的田间兜兜转转，寻适合种盆景的树仔头，回家剪剪折折、培植。我还记得他带着几个大麻袋，骑单车去从化流溪河捡石春及可做盆景假山的石头。为了省钱，也是为了能营造自己心中所设想的艺术意境，父亲居然找来模具自己学倒花盆，不同造型的花盆，配不同的盆景。我记得，父亲在水泥（调红水泥、蓝水泥）里掺石米，倒出来花盆后，在水中慢慢打磨花盆，将隐藏着的石米一点点现出来，我觉着好玩，我还帮父亲磨过石米……那时，父亲总是说，现在社会环境安稳了，宽松了，你们也长大了，我可以玩下自己的兴趣了。父亲摆我们在第一位，然后才是自己的爱好，想起父亲，真是很温暖。

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如今都还记得，那时我家有一个后花园，有假石山、鱼池，有各式造型的盆景及品种新奇的玫瑰……父亲努力营造美的家。父亲与世无争，追求闲适生活，对美、对艺术的追求等思想特质，对我影响极深。

与母亲相比，父亲似乎不够进取，安于个人安逸。但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母亲，退休时的退休工资与父亲相差无几。

父亲总是说，人除了社会人（社会属性）外，还是家庭人，是自然人，哪头轻？哪头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爱家，所以我选择你们。

父亲虽然没说过，但我知道，在纷纷繁繁，争争斗斗的社会，父亲选择了避让。父亲不是无能，他是善良。

父亲虽然没说过，但我知道，身处在追逐名利的社会，父亲选择淡泊，父亲不是无能，他是守住初心，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人，他要的是家。

在今天当人们觉醒，思考、审视、扣问自己心灵的时候，懂得要遵循自己的内心，为自己而活的时候，父亲这种活法没啥稀奇。但在几十年前，特别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心灵被莫名扭曲的时代，父亲却能清醒地活着，父亲的这份清醒实在是难能可贵。父亲很伟大！

父亲很平凡，但父亲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