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是二嫂(《二嫂》)

王有信

二嫂是我堂哥的老婆，比我大一岁。她娘家在隔壁道地临小河的水廊下边，墙外有几条长石板可坐人，旁边有个带顶棚可遮雨的清水茅坑，早晚常会聚一堆人，是个比较热闹地方。我和二嫂打小便在一起玩，稍大后和一群小伙伴摇船出去到数里外的地方去割草，还一起在生产队干过活。

从她嫁给堂哥的第二天起，我就再不叫她名字，就改口叫她二嫂。一开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只笑不答应，后来就慢慢适应，渐渐习惯了。

我家和大爹（大伯）家，只隔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小弄堂，而且又是门对门，几乎从我家前脚跨出门，后脚就能踏进他们家的门。各家都有些什么东西，几个坛里面都装些什么，几乎都一清二楚。做饭时米缸见底了，天黑下来了油灯盏没油了，做菜时盐没了，点火烧饭时火柴没有了，来客人凳子不够坐了，互相借着用，那是经常的事。

我大爹和大妈（伯母）人都长得瘦高，五个子女唯堂哥长得较矮小，但特别能干，年轻时起就担任生产队队长。堂嫂当姑娘时话就不多，就知道干活。他俩被介绍订婚后，虽天天都能看见，但互相都是目不正视，看不出他们已恋爱，劳动成了他们日常联结感情唯一的纽带。

农闲时，妇女们常成群结队挑着箩筐拿着茅刀去荷湖村的驼峰山割草，生产队按割得草数量多少给折合计工分。每次二嫂总是割得最多，箩筐装得最满，自然挑的担子也最重。 有一次中午，男人们已经收工，割草的妇女还未回来。只见堂哥顾不得吃饭，拿起一根扁担，沿塘路朝海湖沿走去。半路上正好遇到妇女们挑着草担汗流满面地走在回来的路上，二嫂也在中间。走在前面的妇女见我堂哥拿着扁担急匆匆地赶来，回头嘻笑着朝二嫂喊道：“喂，喃老公来接侬哉!”其他人跟着起哄，这个说“喏是来帮我挑吗”，那个说“大姑娘寻介个好老公真当有福气”。二嫂红着脸，不肯把担 歇落下来，直到堂哥拦在她前面，才把这担草交给堂哥挑。人群中，堂哥挑着草担在前面走，二嫂拎着扁担跟在后面。这一情景，胜过千言万语，大概是佐证他们甜蜜爱情的最幸福时刻。

村里的乡俗，新媳妇结了婚，三天后要开始代替公婆烧早饭。但二嫂嫁过来后，第二天一早就起来烧茶饭，大妈劝也劝不住。道地里老一辈的人都羡慕地对我大妈说：“大太娘，这个媳妇讨得眼光真当好，你以后肯定能享她的福。”

真是应验了这些话，后来的日子里，我大爹大妈一家果真是享了这个媳妇的福。

我堂哥的外婆孑身一人住在邻村湯湾湯公祠旁的半山腰，岁数大了，为便于照顾，堂哥和二嫂商量后把老人家接来一起生活。那时还是生产队，自己也有了孩子，我大爹又体弱多病，但不论多忙，二嫂不仅生产队里的活一点不肯歇 落，而且早早起来忙不迭地把茶饭烧好，又赶在出工前帮两位老人把头发盘梳好。傍晚收工回来，一息不停地分别为俩老倒洗马捅，伺候她们吃喝。三位老人走时，二嫂尽其所能，体面地为他们送终。现在，每逢冬至和清明，为老人坟头清除杂草，添土和压纸，上坟和做忌日，她都一次不落，从无怨言。她说这是积德的事，不要攀比也不能忘记。

堂哥的生产队队长从年轻时一直干到80岁，又是个老党员。生产队时，二嫂对堂哥处理生产队里的事，从不插言，对一些是是非非的事也从不在堂哥面前当“拨火棍”，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十分和睦太平。

二嫂嫁过来后，家里除了3位老人，自己也生了3个孩子，加上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堂弟，最多时一家老小达9口之多，家务担子多压在她身上。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一家人从没有是非口舌。外婆和我大妈都长寿，走时都90多岁高寿。“我们享了国通（大侄子）他娘的福”，这是常挂在两位老人嘴边的话。

绍兴农村和许多地方一样，一些失地农民进了城，真正还在田间劳作的，多是些仍留在乡下的花甲和古稀 的老农。我们村的土地是国家永久农田，又是省里的重点蔬菜基地，加上子女们又多出去务工，人口的田地基本上都交由这些老人们在打理。

这些年堂哥二嫂以种蔬菜为主，每天从早到晚从这个大棚进那个大棚出，耕种栽苗、浇水治虫，给瓜果授粉、疏果，采摘销售，春夏秋冬一天都没有闲的时候。地里的蔬菜大量是卖给外地开车来采购的商贩，少量的每天天蒙蒙亮还要拉到镇上的集市去卖。 二嫂每天天黑前要把第二天去市场卖的菜准备好，才肯回来烧饭。和一些妇女喜欢“把钱”不同，二嫂不愿操心，每次卖菜回来的钱都交给堂哥，堂哥又把这些一元、五元的纸币板板整整数理好，攒到上千元，再存到银行。但儿孙辈要做“大事体”，需要长辈要出钱出礼的，二嫂一点不含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我大爹大妈一家的善良和二嫂遇事的不争和包容，形成了堂哥家令全村人羡幕和赞口不绝的好家风。由于堂哥和二嫂孝顺长辈，敬老爱幼，早当上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他们，平日里与晚辈互敬互爱，家里从不生闲气。地里种的蔬菜瓜果，除了卖一些，常分送儿女们。一些在杭州、绍兴工作的孙辈，休息天回来，总要来看望他们，逢年过节不忘送上礼品。都说家和万事兴，堂哥二嫂的孙辈们个个有出息。他们有的是浙大的博士，从事科研；有的被保送到中科院所属的重点大学读研；有的在省国资委下属单位工作，有的从事司法工作，读高三的最小孙女也品学兼优。

和那个年代农村的许多女孩一样，二嫂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但生活的积累，常能用朴素的语言，说出许多令有文化的人都十分敬佩的话。她常说人的力气只有“藏刹”，没有“用刹”，“农民做做吃吃，勿梗勿噎，挣的每一分钱用得踏实”。附近农村拆迁，有的农户获得数百上千万的赔偿款。二嫂说这些钱“再多我也不眼热，总有用完的时候。而土地才是农民的命根子，只要肯做，永世吃不完”。

二嫂的大半生是苦的，既吃过不少贫穷时的苦，也吃了许多终日辛劳的苦。 她一双粗糙的手，五指的关节已弯曲变形，无法伸直。头发花白，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二嫂又是幸福的，她的晚年，赶上盛世年华，看到了子孙们都有了出息，尝到了晚辈们孝顺带来的甜蜜。为了方便拉农具，拉采摘的蔬果和到市场去卖菜，她和堂哥一人有一辆脚踏三轮车，她总高兴地说，家有两辆“宝马”。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儿孙们依围着她，这个给她倒酒，那个给她夹菜，她笑得合不拢嘴，直说现在是真当享福哉，和过去比，干活的那点苦算什么。现在的日子，“嗒嗒味道都是甜的”。

2024年12月19日

（于大连）

作者简介：王有信，1948 年出⽣，1968 年浙江绍兴⼊伍，曾任海军⼤连舰艇学院宣传处处⻓。退休后住辽宁省⼤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