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妇销魂(花里承恩恐妖娆，画楼云雨路迢迢：清代“乞丐慕色娶妻记”传奇)

南宫认庵，浙江人。其父南宫琥在广东做官，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以致一贫如洗。认庵以字行于当世，外人不知其名，他自幼跟随父亲，生活在广东。然而世事难料，认庵的母亲和父亲先后身故。南宫琥任职期间，府库钱财有亏损，按律须子代父罪，官府准备拿认庵下狱抵罪。认庵熟知叔父南宫璧在苏州做幕僚，于是想去投靠。他悄悄焚化双亲尸骸，以竹篓存放背负，徒步逃逸。一路餐风饮露，奔波跋涉，整整一年时间才到苏州。认庵四处打探寻找叔父，久无消息。当时，苏州正值歉收年景，认庵的处境日益困苦危急，索性取出仅有的糊口钱买下半亩地，安葬双亲，立碑作记，然后搭建一个如团瓢般的茅舍，住守墓旁。

银两花光后，认庵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沦为乞丐，乞讨来的残羹剩饭，犹不忘先供坟前祭祀父母。他年仅十五，孝顺聪明，相貌清瘦而不憔悴。闻吴地小孩吟唱山歌，悦耳动听，便潜心学习，在大街小巷卖唱，仿佛伍子胥在吴市吹箫乞食一般，这才免于饥饿。朝村暮城，倏忽过去三年。认庵偶尔闲靠古庙大门，面向艳阳，捕捉身上的虱子。古庙正对一户世家大族的后园，常有美人在楼上徘徊远眺。某日，出来一个年约二八的丫鬟，反掩园门，向西而行，她忽然伏身草丛，稍后整衣而去。认庵料想她是在解手，但没走几步，丫鬟身上好像有东西掉落在地，柔软无声。认庵慌忙远唤告知，丫鬟未能察觉，他掩上衣襟，前往检视，原来是个锦袱。

锦袱内有金钗玉钏等珍贵首饰，还有些零星珠宝，其中附信一封，折叠成菱形花样。认庵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道：

“十郎哥哥足下：妹妹资质愚陋，获配哥哥的清雅才貌；表兄妹亲上做亲，真是幸而又幸。牛郎织女，相隔盈盈一水；孔雀东南，传来隐隐双声。山盟海誓金石坚，妹妹心喜得嫁梁鸿；沧海桑田劫运转，郎君忽贫如司马相如。然而鲍宣妻不忧丈夫贫寒，共挽鹿车；阮家妇岂嫌夫君落魄，曝晒短裤。还望哥哥书窗勤苦攻读，预卜鸿雁飞腾青云。小妹怎敢埋怨已到结婚年龄，感叹青春方兴未艾；只期望你蟾宫折桂，脱下白夹衣换上官服前来迎娶。预知我父母对你青眼顿变白眼，月老红丝欲断。双亲每听媒人饶舌，总像是埋怨之前错许姻缘；想请人牵线搭桥，再接别家聘酒。

我心坚如磐石，不可翻转；花言巧语如簧，还须提防。如若当真逼迫改嫁，定弹《黄鹤曲》以明志向，宁可守寡也不改嫁；时常想写信给哥哥表明心迹，只恨没有青鸾神鸟代为传递。小丫鬟娟奴，虽是主仆，实则心腹。婚事已有燃眉之急，感情煎熬远超刺目之痛。派她面见郎君，传递书信，奉上含泪断肠之句。婉转十三行字，预仿苏若兰织锦回文诗。附上缠臂金镯、搔头玉簪、珍珠百颗，聊作你夜读灯火钱。诉说不尽缠绵情意，由小丫鬟代为详述。不敢坐以待毙，危急之余，无暇斟字酌句，倾诉衷肠；大胆向哥哥表白妹妹的热忱，还请怜惜鉴察。

某年某月某日，小妹秦贞璞再拜手启。”

认庵惊读一遍，诧异道：“好险啊！东床快婿落魄潦倒，豪富丈人图赖婚约，钟情女子越礼冒嫌，为未婚夫解急救贫，种种情事好不惊心！倘若这信被别人捡到，小丫鬟固然一命难保，即便迢迢相望的牛郎织女，亦将永世隔绝，难得鹊桥相会，我何不坐等一观。”不大一会，丫鬟折回，面如死灰，慌里慌张地在草丛间寻找，一无所得，不由仰天叹道：“我死不足惜，只恐辜负姑娘的重托，该如何是好呀？”认庵上前笑道：“小姑娘行色匆匆，遗失何物了？值得说出要死？”丫鬟闻他话中有话，于是哀求道：“好哥哥，可曾见到什么吗？”

认庵沉声道：“若是你明明白白告知实情，或许我能完璧归赵。”丫鬟犹豫道：“我是秦家姑娘的婢女娟奴，整日陪伴我家姑娘左右。主人因见女婿家境清贫，想逼女儿改嫁。姑娘日夜涕泣，死活不依。我同情怜悯，请她取梳妆台中的首饰积蓄，约值五百两银子，以鲛帕包裹，附上书信，我亲自担当信使，交给郎君。叮嘱他赴京赶考，争取金榜题名，好迎娶姑娘。途中不慎遗失包袱，密谋必将泄露，怎能不悲伤？”说完痛哭流涕。认庵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丫鬟答道：“一死而已！”认庵探怀取出锦袱，双手递给她：“是不是这个？”

丫鬟见后立即伏地叩首，认庵扶她起身，大献殷勤。丫鬟不解道：“你是个乞丐，突然得此横财，就这么放弃，你甘心吗？我要如何报答你呢？”认庵笑道：“想报答我不难，恐怕对我来说很容易，对你来说很困难。我觉得快乐，你感到痛苦。”丫鬟一脸茫然：“不妨说说。”认庵娓娓道来：“我虽已成年，却仍是童子身。你美貌不俗，不知能否让我真正销魂一次呢？”丫鬟面露羞色，徐徐应道：“你暂且等等，我去去就来。”转身提着金玉锦袱离开。认庵并未当回事，也出东郊而去。三日后，他偶经园外，远闻婉转如黄莺般的声音唤道：“你来啦。”

仰首细视，原来是那个小丫鬟。她含笑招手，园门吱呀一声开启，认庵急忙悄悄随丫鬟身后潜入。园内湖山石畔，芳草如茵，丫鬟停下脚步，见四周无人，十分隐蔽，便对认庵说道：“我以此聊报大德，可一不可二。”认庵欣然从之。正要搂抱亲吻，只见丫鬟从腰间抽出一幅红帕，遮住面庞，认庵笑道：“你容貌标致，秀色可餐，我正想一饱眼福，求得片刻欢愉，你何故吝惜遮掩呢？还是因为娇羞故态？”丫鬟用纤纤玉指指天：“青天白日，难道不怕神明吗？”认庵如遭当头棒喝，情欲的恶魔霎时烟消云散，连忙起身：“你怕神明，难道我不怕吗?”于是持竿携篮，口中喃喃念诵“青天白日”四字，出门而去。丫鬟遥遥致意：“你每日中午前来，我将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你充饥。”认庵闭目狂奔，也不管园门是否关上。

次日，认庵行乞街市，一个相面的人叫道：“那乞丐过来！你眉毛下哪来一条积阴德的纹路？三十六日之内，你必有非比寻常的际遇。”认庵不以为然：“我每日卖唱《莲花落》求活，免于饿死沟壑就已经很满足了，哪敢奢望有《李娃传》中荥阳公子那样的发达奇遇？”相面者笑道：“不然。如若应验，你给我多少报酬？”认庵笃定道：“十贯铜钱。不实便如何？”相面者爽快道：“如果不验，你就剜掉我一双眼珠。”认庵信心十足：“先生的眼珠怕是有危险了！”第三十五天，认庵仍在乞讨，奔到相面者跟前：“眼珠权且再稳寄于先生脸上一晚。”相面者又仔细审视一番，抚掌笑道：“错不了！你额边透出紫气，注定先得财。”认庵漫应而走。次日中午，他走在街面，忽然有人牵其衣袖，呼唤道：“是月儿吗？”

认庵出生后，因脖颈有道月牙痕，所以小名月儿。认庵仰头目视，见其人鲜衣怒马，貌若贵官，便姑且颔首称是。其人神色凝重，惨然流泪道：“你如何流落至此？”认庵蓦然忆起：“您是璧叔？”其人答道：“正是。你何不随我一起回家？”叔父府中陈设布置光华灿烂，认庵叩见阿婶，阿婶也甚感欣慰。认庵既而陈述遭遇，不禁失声痛哭。南宫璧安慰道：“久闻你父母身故，特地写信打探，却杳无音讯，想不到你竟然在此！我年老体弱，殷实富足，没有子嗣。如今得到侄子，不愁无人继承家业了！”即命丫鬟老妇为侄儿换下褴褛衣衫，用香汤沐浴。一番梳洗打扮，认庵便恢复从前的翩翩风度，容光焕发，简直判若两人。

认庵委婉说起相面者的神通，南宫璧命人取来十贯钱，交给侄儿带去酬谢。认庵想招相面者登门给叔父鉴颜，南宫璧不许。十数日后，他忽然给认庵一千两银子，语重心长道：“你既已荒废读书，现在应当学习如何经商。”认庵以年纪尚小，予以推辞。南宫璧笑道：“你先试试，自当无往而不利。”认庵于是束装买舟，过江贩运白米，果然获利丰厚。第二年这一天，认庵回苏州探望叔父，不料门庭依旧，主人却已更换。他向新主人打听，对方答道：“你出门后，你叔父也搬往别处，并不知他搬到何地。”认庵茫茫然无所适从，因思在江北已购新宅，打算先回江北，再仔细侦访，顺便祭扫墓地、凭吊父母。

来到码头，船家频频催促，认庵随身尚有五百两银子，便全用来购买柏油，压在舱底。渡江后，北风怒号，江面冻结，十日不能融解。柏油价格顿时猛涨，认庵约获十倍暴利。他还在宅前开设绸缎铺，以三千两银子作本金，雇请四五个老成持重的人管理买卖。一年后，认庵牵挂叔父，独自渡江，作为散客登船。船至中流，突然狂风大作，波涛如山，雷电轰鸣。同船十几人见云层里显现四个很大的金字：“青天白日。”笔画分明。众人诵佛祈祷，但金字仍未消失，雷声依旧隆隆，船身即将面临震裂。大家焦急道：“上天已明示恶人，我们各自省悟，不要连累他人！”认庵挺身而出，面告众人：“这是在下的私事，确实难以启齿，岂敢连累你们！”说完纵身跳入汹涌的江流，昏昏沉沉中抱得一棵枯树，任其颠簸翻滚。只闻雷雨骤下，闪电游窜如金蛇。

须臾间，云收雨霁，认庵视自身如一叶浮萍，漂荡在万里浪涛中。前方忽有一只官船鸣锣挂帆而来，有人高呼：“赶紧救活抱枯树的落水者，赏钱十贯！”很快划来一条小红船，救起认庵，扶他登上官船。认庵一身疲惫，张目四顾，船上并非外人，竟是叔父南宫璧。叔侄各自惊讶，认庵问道：“叔父从哪来？”南宫璧回道：“我移居通州，偶游紫琅山，途经此地。你父母的坟墓安然无恙，你的心事我已知悉。娟奴已随秦家姑娘嫁到夫婿家。新婿果然考中做官，迎娶秦氏。你的缘分还没到，切勿急躁！”两人一起回通州寓所，见婶婶安好，丫鬟仆人比在苏州时更多，认庵也就不敢多问。休养两日后，他从袖内取出小本折页账册，呈给叔父：“这是几年来所赚钱财的总账，请您过目。”南宫璧挥了挥手：“太烦琐了，你赶紧拿走吧。”

次日清晨，认庵辞别，叔父又赠他数百两银子。回到苏州，查访娟奴的消息，果如叔父所言。路过江畔，忽遇先前客船的船夫，其人惊道：“你居然还活着？船上十几个客人都被天雷震死。船只倾覆，我紧抱缆绳，才幸免于难。眼下正泊船在此修整。”认庵出钱资助，顺便借宿船夫家中。一日，认庵偶然背靠白板门闲眺，见一位佳人乘坐花轿，仆从老妇跟随左右。还有一个小丫鬟，坐辆小车，相貌酷似娟奴。认庵尾随三四里，来到一座尼姑庵。佳人登殿参拜如来，仆从老妇在游廊休憩，庵主献上香茗招待。小丫鬟身段妖娆，随意闲步，在一门廊转角处，偶然撞见认庵。

她目光炯炯，低声呼唤：“青天白日。”认庵失声道：“咦，你是娟娘？”娟奴问他何以旧貌换新颜，穿得这么华美洁净，认庵说明缘故。娟奴又问：“钟情者还念旧情吗？”认庵感慨道：“时隔多年，内心没有一刻忘怀过。”娟奴叹道：“彼此有情，却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实在令人发笑。”认庵又详细告知。旋闻殿内呼唤娟奴，佳人带她和仆从离去。认庵万分惆怅，百无聊赖，在庵旁墓地徘徊，意外瞥见一座大墓，墓碑题曰“东浙寓公南宫讳璧玉人先生之墓”。墓志上详细记载夫妻一并死于苏州，去世将近五年，客葬此地，以待侄子南宫认庵日后前来寻访。

撰写这篇墓志的人，是本地生员郁昉。认庵读完大惊，回忆叔父婶婶的面貌，历历分明，不知这墓中人怎会同名同姓，而且连侄子的姓名也和自己一模一样。必无这种道理，而竟出现这种事。回家后，认庵向文人士子打听，得知郁昉的住处，便整衣投帖入府拜谒。郁昉恍然大悟：“你脖颈有月牙痕吧？”认庵点头称是。郁昉回忆道：“你叔父生前与先父相交莫逆，先父逝世后，你叔父和婶婶也相继身故。临死前几日，你叔父再三嘱咐我代为料理后事，找块好地，撰写墓志，并留言如果你回苏州，就继承南宫家的血脉。你从何得知我而肯光临寒舍的呢？”认庵表示见过墓志。

郁昉欣喜道：“幸好未负先人遗命。”认庵蹙眉叙说自己两次遇见叔父的经过，求其解惑。郁昉思忖道：“你叔父生前修习吐纳养生之道，谢世后或能解脱形骸束缚。果真如你所言，你叔父恐怕成仙了吧？”认庵派人赴通州察访，叔父早已杳如黄鹤，于是他将父母的骸骨移于叔父墓旁重葬。双冢高大，周围广植草木，他亲自撰文，镌刻石碑。郁昉阅过，见文辞得体不流俗，不禁高兴道：“你还能读书举业，怎能自弃？”原来郁昉在前科顺天乡试中名列前五，所以勉励认庵，殷勤挽留他住下，教其读书习文。当年秋天，认庵回浙江考中乡试副榜，成为贡生。郁昉设筵庆贺，席间击鼓吹笙，泥金的大红捷报高挂墙壁，一派喜气洋洋。

郁昉举杯祝贺认庵：“你已是贵人！风华正茂，年仅二十一，难道还想唱愁苦无妻的《雉朝飞》？”认庵微有醉意：“弟有旧盟，惟痴心守候而已。”郁昉笑道：“愚兄代你物色一位佳人，权且为你掌管内事，如何？”话未说完，即有丫鬟老妇扶出一位美人，与认庵行夫妻之礼。认庵不知所措，郁昉牵他和美人同拜，既而两行画烛送二人入洞房。郁昉亲自反锁房门，临走回顾道：“今晚好好报恩，莫再埋怨我们夫妇连累你独守空房。”花好月圆，夜深人静，认庵揭开新娘的红盖头，微微偷瞟，但见粉嫩脸庞如红莲垂露，瘦削香肩如白玉晶莹，很像娟奴，于是低声轻唤：“青天白日。”新娘微笑道：“闷葫芦终于打破了！”

认庵闻言大喜，始知昔日尼姑庵中见到的佳人即是郁昉的妻子秦贞璞，亦是当初的寄信人。郁昉显贵后，已成亲两年，夫妻之间非常恩爱。娟奴和认庵在尼姑庵重逢后，向贞璞述说认庵来访始末。贞璞转告郁昉，郁昉在考前竭力攀援打点，认庵才得以顺利考中副榜，这一切认庵毫不知情。当初郁昉之所以未立即将娟奴许给他，是怕耽误他的学业。

不大一会，新人相拥进入鸳鸯帐底，一番云雨缠绵，娟娘还是处子。次日，认庵向郁昉致谢，郁昉也感谢认庵，两人各自道破往事。郁昉笑道：“当初你拾金不昧，如今我也完璧归赵。”从此秦越一家，亲如手足。不久，认庵按惯例到吏部候选，授官扬州同知，带娟娘一起上任。他从不忌讳自己从前的经历，常对同僚说道：“想不到朝廷金榜上也会有卑田院里乞丐的名字！”

懊侬氏点评：昔日披裘人说：“我岂是拾人钱财的人？”遇到别人遗失的钱财，高人自然容易做到不动声色，乞丐却不易做到拾金不昧。至于美色当前，能悬崖勒马，此等功夫尤为不易。南宫认庵实在是卓越不凡啊！上天理当回报品德淳厚之人。我愿普天之下的男儿，无论富贵贫贱，人人书写“青天白日”四字，作为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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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自《夜雨秋灯录》中【青天白日】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