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屌丝(我穷，但我不是屌丝)

最近全球投资市场的魔幻剧，让我身边许多精英瑟瑟发抖。

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许多钱砸在美股、期货中化为泡影，大家只是恐惧这个难以逆料的世界，害怕第二天睡醒起来，突然从自以为的某种养尊处优阶层，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想象着自己如同悲剧电影里的穷人，因为失业断供、房市低迷又无法脱手导致房产被银行强制拍卖从此居无定所，不得不把辛苦挣来的奢侈品悉数挂在网上以1/10不到的价格割肉换钱，站在高级餐厅的橱窗前巴巴地打望着坐在里面的有钱人大吃大喝……妈呀，难怪成年人的恐怖故事一句话就能说完——人还没死，钱花完了。

但，这不是我的噩梦。

不是说我不会变穷，而是因为，一直以来，我真的不是很怕穷。

这点底气，说来惭愧，只不过来自于会投胎，而且这点投胎的运气，甚至根本不必强过很多人。

就和如今身边的大部分普通人一样就很好了啊！投胎在如今这个物质繁荣的时代，一个充满缺陷但至少兴盛的国家，一个没啥意思但也绝不闭塞的中小城市，一对一点儿也不牛逼、但也认真抚养我们长大的父母……仅仅只是投胎成这样，我们都能够衣食不愁，接受公平的教育，多多少少有一技之长。

也因此，只要我们还是一直努力，不干什么作天作地的大蠢事，就算命运多舛，就算一直穷，也还是有限度的穷。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穷的定义不是吃不起饭、没衣服穿，第二天就要去卖身葬父，而仅仅只是自觉活得处处不如人。

别人一放假就全世界旅游，自家去一次云南已经要精打细算；别人家孩子要么买学区房要么上国际学校，自己家孩子只能二话不说上家门口菜小；人家20几岁小姑娘已经左一个Chanel，右一个珍稀皮，自己40多岁最多只是买过一个Michael Kors；别家老公动不动年挣几百万，自家窝囊废累到吐血只能挣个生活费还得自己往里倒贴……

生气吗？肯定是生气的啊！我也是人，我的欲望也无法被填满！别人想要的就能随便拥有，我想要的随便什么，却个个都隔着一百多座喜马拉雅山，你快乐过生活，我侮辱了生存，总归令人沮丧。

可是，只要想清楚：自己是谁，要做的事、能做的事是什么，这种穷，就还不足以摧毁一个人。

又不是玛丽苏小说里开了金手指的大女主，出身普通的我们，谁还没有过一无所有的贫穷时光呢？

都曾租住在拥挤的房间里，局促又喧腾，争吵时为了水电煤气账单怒发冲冠，但也可能在深夜时让室友打包个麻辣烫回来，一边吃得热气腾腾，一边看着免费的无脑综艺吐槽毒舌。

都曾入不敷出，工资拿到手里，扣除必要的生活支出，基本没有任何闲钱。朋友相约吃完饭后一起唱歌都要找理由推辞——因为A不出包房费酒水钱，甚至因为担心唱得太晚错过了末班地铁，就要花小一百块钱打车回城市郊区的家。

以上，是我曾经的生活，还有更多拮据到悲伤的日常。

但，即使在那样的日常里，我仍是自得其乐大过自怨自艾。那时我所在的公司写字楼底商有一家花店，每周大概有两次处理积压鲜花，10元能买一大把。能买到10元花的那两天，就是我每一周的高光，我会刻意等到晚上九点才去买花然后回家，这样坐地铁甚至还有座位，我捧着花听着耳机里的歌从CBD开心地回到西五环外的家，却想象着那地铁开往春天。

许多年过去，我努力了，我奋斗了，我得到了一些，但我的快乐和人格从未膨胀过。因为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恨过命运、嫉妒旁人，所以没有什么需要报复回去的。我仍是爱吃廉价的家乡小吃，每周买一次花，高兴的时候买一瓶好酒和朋友趁着免费的好天气喝掉。

不止我会这样。

那时候我一个朋友决定辞职全职做编剧，为了最大程度省钱度过没有收入的创作期，她去到乡下租了间村房。娇滴滴的城市女孩，被水泥地上游荡的各种异形虫子吓得跳到椅子上蹲着，只有一盏光秃秃的白炽灯照明，衬着背后阴暗斑驳的墙面，是绝对不敢对父母说的处境。“反而那是我创作最旺盛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于是没有任何干扰，我可以全心全意、不做幻想地专注在一件事上，做到极致”，她说。

到了现在，她可以这样平心静气地回忆，当然是因为她已经渐渐找到自己的道路，虽然还在不断试错和掉头，却至少有了基础和底气。而所有这些的开始，就是在那间简陋到只有一张大桌子的村屋、在扑火的蚊虫和弥漫的蚊香烟气里，渐渐累积的。

许多人都在这样普通的生活里坚持着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有的人获得了成功，有的人一生平凡，但始终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因此，我不害怕穷，但我很害怕成为屌丝。

成为屌丝跟穷，完全不一样。许多屌丝，过得比真正的穷人好得多，有的屌丝甚至能被称为“准中产”。

这种屌丝不是自谦的一种策略：我先把自己踩到泥里，别人就不好意思再来说什么。

而是心境逼仄时的无穷戾气。

一时骄傲得不行，老子即使什么都不是，但是老子的阵营（可能是国籍、年龄、地域、兴趣组、喜欢的明星、甚至干脆就是一起骂人的集阵）天下第一啊！看到别人露出短处就像盛夏吃了一碗冰激凌，爽到脚底板。

一时见谁怼谁，各种沾了个女字和钱字的社会新闻，微博上哪个姑娘穿得少了点儿，明星们有个行差踏错，哪个网红婊了、哪个网红白莲花了、哪个漂亮女的被包养了……立刻一拥而上开尽黄腔骂出一个太平洋。

一时又玻璃心，谈到房子、车、相亲条件、女的出轨、丧偶式育儿、婆媳关系……又像被戳了心窝子，恨天恨地恨社会，这辈子过得不好，全怪社会太势力、有钱人太小气、爹妈没本事、女的都爱钱。

讲真，我们所熟悉的有限贫穷，本身并没那么可怕，千金散尽还复来是一种穷人也可以有的魄力。再好的东西懂得去及时享受、去分享，这是魄力；集中所有力量去争取获得更好生活的可能性，这也是一种魄力；永远不绝望，保持乐观，这更是一种伟大的能力。

但屌丝不一样，屌丝是有点什么都要考虑怎么利用它贴金，做成展示面，自己虔诚地供奉着，维护着，是真正物质的奴隶。

我见过真实的例子，那位仁兄本人其实是个特别平凡的普通人，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上着不高不低的班，挣着不多不少的钱，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但他热衷于在社交网络上把自己伪装成日理万机的高管、身份优渥的精英，明明就是土生土长中国人，张口闭口却都是“你国”；虽然没什么钱，但要去买一瓶82年拉斐放在酒柜里，好多年过去，从没打算开它来喝，已经成了他酒柜里的图腾，无论跟新老朋友见面，他的口头禅总是“下次去我家里喝拉斐”；他时常在朋友圈里晒并不真的花钱但感觉上会高人一等的东西：晦涩艰深的书、美股操盘软件、甚至，他的户籍；以及，他只跟非常年轻的人、最好是大学生短暂约会，因为他的展示面撑不了深入的关系，只有急躁的、还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才会短时间地把这不堪一击的展示面信以为真。

见识过屌丝拧巴的人生，我发自内心觉得，在这个剧烈震荡的世界里，与其愤愤不平，满怀戾气，唯恐被人瞧不起地强行展示，坦坦荡荡的穷也没什么不好。

人生活在局促的环境里，能力太微小，有人在高山，就有人在低谷。对于站在高山上的人来说只是一朵小小的美丽的浪花，而对于在水里挣扎的人来说已经是足以致命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努力都花在眼前的生存上，怨气丛生是人之常情。

但如果真的被这怨气统治，才是彻底失去希望的开始。

掉进谷底和掉进泥潭是两回事：掉进谷底的人会向着光努力爬上去；掉进泥潭的人只会徒劳地想把所有人都拉进泥潭，一起变成一泡稀。

一直怀抱着梦想，努力过得更好，但也接受人力无法到达的极限，坦然面对命运。

不论什么时候，享受生活美好的部分，不放弃，也不怨天尤人。

体面的人生不只是因为钱，也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尊敬。

特别喜欢一生坎坷，还津津有味地捯饬东坡肉的苏轼那句诗：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插图来自艺术家Francesco Ciccolella

王欣（@反裤衩阵地）

作家，已出版小说集《北京女子图鉴》，长篇小说《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随笔集《致我们总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