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关于文学与回忆，陈冲、叶兆言、六神磊磊、贾樟柯、刘震云在南方周末“文学之夜”谈了什么？)

2025年1月17日晚，南方周末第六届N-TALK“文学之夜”在广州举办。

知名导演大卫·林奇去世第二天，演员、导演、作家陈冲站上舞台回忆旧识。在南方周末第六届N-TALK“文学之夜”，她回顾与这位传奇导演的交往细节。1990年代，他们因剧集《双峰》相识。陈冲扮演的角色原本是大卫·林奇为女友、英格丽·褒曼的女儿伊莎贝拉·罗西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所写。

见面之前，陈冲以为林奇会像他的电影作品《象人》那样奇特。结果发现这位影坛怪杰亲切而平凡，她惊讶于对方怎么如此正常。“他说，我是《象人》反过来，他的外面是我的里面。”陈冲回忆。

2024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猫鱼》（获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年度非虚构类好书）中，陈冲同样对过往展开追忆。陈冲觉得，文学的表达需要一定的纪律和想象力，对读者有一定要求。她提到不久前，在上海的一间书院，看到男女老少围满一张阅读长桌，鸦雀无声的场面让她莫名安心。“仿佛只要人们还在读书，世界仍然是正常的。”

2025年1月17日晚，陈冲、叶兆言、六神磊磊、贾樟柯、刘震云相聚本届“文学之夜”发表演讲，主题是“文学与回忆”。

N-TALK“文学之夜”是南方周末一年一度的文学主题演讲活动，每年放在岁末年初举办。N是南方周末的字母开头，也指英文“numerous”，希望在一个有关文学的夜晚，提供新鲜多元的声音，让人与人连接、让观点与观点相遇。

在文学阅读渐成小众习惯的年代，主持人林子人援引哲学家努斯鲍姆对阅读的理解：我们是在“为生命阅读”。“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把喜爱的文学作品带入我们迫切的问题和困惑中，寻找我们可能做什么和可能成为什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依然重要。”

作家刘震云说，文学存在的必要性在于，把自己富有感情的人、事在时空上给固定下来。“清朝人全死光了，但是还有几个人确实还活着——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晴雯、袭人这些人，什么时候你想跟他（她）见面，他（她）都是十五六岁的年龄，这就是文学的作用。”

主持人、南方周末记者林子人。

陈冲：每一次失去都唤起所有的失去

2021年，陈冲的母亲病重，她回国照顾。隔离期间，自觉如同笼中困兽，很多关于母亲的回忆涌现。《猫鱼》的雏形源自于此。

不论写作或演讲，陈冲都保留惊人的坦诚。演讲当晚，她分享两个书中段落：“文革”期间，家里常有一位叔叔到访，在暧昧的光线里，和母亲一坐个把小时。叔叔常把她搂在膝上，同时伴有猥亵性的触摸。她需要忍耐到母亲说“妹妹去做作业”“妹妹去晒台收一下衣服”，才能脱身。她和哥哥都知道，那位叔叔是母亲的领导，“可以保护她”。

另一则故事关于加州生活。年轻时，一对国外夫妇让她免费住在家中。后来太太患癌去世，弥留之际要求她搬离。丈夫在妻子死后不再戒烟，开始喝酒喝到醉。一天晚上，那位鳏夫给年轻的陈冲打电话，希望她陪他睡。陈冲拒绝，第二天失魂落魄地找房。

离别前，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和Cindy，我会想念你们和这个家。“我忍不住哭了，每一次失去都唤起所有的失去，曾经的家，曾经的爱，曾经的友情，曾经的自己。”

陈冲在文学之夜现场。

陈冲观察，当代人热衷用照片、短视频等二维图像呈现生活，人的所闻、所感、所思仿佛都必须要被拍下。在这样的潮流中，陈冲开始成为写作的初学者，在做“一件不那么时髦的事情”。

陈冲年轻时，纸质书极为稀缺。那时候，比她大一些的邻居会从被抄的物资中，偷一些书回来抄写。她帮忙抄过几页《约翰·克里斯朵夫》。情节没头没尾，但在文学中感受到“某种护身的东西”。从那时起，她感受到书的魅力。

“当目光碰触到某一个特定的文字组合，我便可以拥有另一个人的意识，另一个人的梦，另一个人的爱与恨，可以在他（她）的童年里看到我自己，用他（她）悲痛的眼泪洗涤我的伤口，用他（她）凯旋的歌声面对我的挫败，可以在一面、一千面的魔镜当中成为一千个他（她），翻越一千座山，穿过一千个神灵，蹚过一千条河流，通往一千个目标。几十年来，书本从来没有丢失过、减弱过，它蛊惑我的魅力。”她说。

叶兆言：只要文学还在，历史的记忆就会依然存在

叶兆言的新作《璩家花园》（获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年度虚构类好书），时间跨度超半世纪，作家借由璩家花园这个历史街区，处理几代人的历史记忆。

叶兆言认为，中国文化很长时间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历史专著的开山之作《史记》中，就有不少文学叙述和描写。他提到，“鸿门宴”里那些颇具戏剧性的场景，很难辨明究竟是历史实况，还是文学刻画。两者水乳交融。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传神讲述，不容置疑地加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历史记忆。《史记》既是史学著作经典，又是最好的文学样板。

叶兆言在文学之夜现场。

在叶兆言看来，生动的文学描写能加深读者的历史记忆。这点不止在历史著作中体现，古典诗词同样。“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是对盛唐之音，故人建功立业愿景的绝佳展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对“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最好描述。“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却会让我们联想起那些已经消失的美好场景、那些美好的图像、那些被人为破坏或被自然灾害所毁灭的不该遗忘的历史记忆。”他在演讲时分享。

叶兆言认为，原创小说的终极目标也许正在于此：顽强地保留住那些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历史记忆。尽管文学在当代生活中早已不是显学，但只要作家继续写下去，读者继续读下去，文学就不会死，历史记忆就会一直存在。

六神磊磊：我相信文学被熬死只是危言耸听

因为一位原定嘉宾身体抱恙，六神磊磊演讲前一晚才收到邀请，临时顶缺。他笑言自己如同网络热梗“怀民亦未寝”里，被半夜睡不着的苏东坡拉着陪熬夜的朋友张怀民。他打趣道：南方周末的朋友就像苏轼，晚上在他的房子外面问：“在吗？”“我去承天寺找了张怀民，怀民甲流了，所以你来陪我逛一逛。”

六神磊磊自称文学的受益者。他1984年出生，年轻时逢上武侠小说的热潮，喜欢《今古传奇·武侠版》，是资深金庸迷。他从小喜爱新闻，因为偶像金庸曾经从事新闻行当。父亲鼓励他：“孩子，喜欢一个东西，你就好好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你就会走近它。”

六神磊磊在文学之夜现场。

六神磊磊今年41岁，这些年见证通俗文学类型浪潮的更迭。他开玩笑说，自己走上社会不过二十多年，就把自己曾经以为永恒的东西“熬”死了。

有一次，为了验证武侠小说是否已被“熬”死的猜测，他特意问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朋友把病床摇起来，说：我写的玄幻小说都快被熬死了，你问我武侠小说？六神磊磊又问：那刚才从你病房里推出去那个是什么？他说：那是修仙小说，早就死了。

“我们以为很多东西是万古长青，后来发现可能只是风流一代。”六神磊磊相信，文学可能被熬死，或许只是危言耸听。“文学可能真的是万古长青的，希望文学就像光，光永远可以照亮我们。”

贾樟柯：记忆带给我们一种文化经验

贾樟柯由于剧组工作安排原因未能到场，以视频的方式发表演讲。《风流一代》（获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年度电影“）取用了二十多年间中国不同时期的影像，贾樟柯自称“焊工”，把过去与未来，用电影“焊”在一起。

《风流一代》的制作开始于2020年疫情期间。他将那段时间辨认为一个历史与未来的关口：过去的记忆在涌现，同时兼有对未来的想象和疑虑。

电影最初叫《拿数码摄影机的人》，拍摄始自千禧年初，中国加入WTO，北京申奥成功，全球化浪潮席卷，中国的经济开始腾飞的时期。贾樟柯和拍摄团队拿着设备到不同城市，渴望捕捉千禧年初整个社会的面貌和人的精神状况，影片断断续续拍了二十多年。

不经意间拍到的很多景物、影像和声音都携带着时间的要素。满街的夏利出租车、那个年代特有的载人小三轮……这些“记忆符号”，在电影中释放着过往岁月的信号。

贾樟柯以远程视频发表了演讲。

《风流一代》的剪辑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一次，他（她）告诉贾樟柯，自己在画面里听到一种“滴滴滴”的怪声。贾樟柯去听，才发现那来自于传呼机，一种对贾樟柯这代人再熟悉不过，却对年轻一代极其陌生的声音。贾樟柯说，前一代人的记忆因为电影可以传递给更年轻的一代人。

贾樟柯回顾从影以来，自己的历史记忆也经历过一些转折时期。1990年代初，冷战刚结束，电影聚焦的话题集中在制度和意识形态交流。这之后，全球化到来，人们借由电影交流人群的跨区域流动带来的身份问题。最近几年，聚焦点则转向人对身体的关注，电影开始关注女性意识等。

在他看来，记忆中的生活经验和社会变革，是一个人思索未来的坐标，是进入未来的重要钥匙。“当我们设置一个目的地的时候，我们所经过的路程是我们记忆支撑起来的高速路。”

刘震云：文学要说那些哲学说不清楚的事

作家刘震云的代表作品《一句顶一万句》出版已逾16年，有英、法、德、意等多语种译本，被誉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在“文学之夜”现场，刘震云谈起《一句顶一万句》里的人物老詹，这是20世纪初一位从意大利到河南延津传教的传教士，终其一生只招募到八个信众。教堂后来被县政府征用，改为学堂。他只能住到一座废弃的破庙，每天求菩萨保佑，能再发展一个天主教教徒。

老詹一生发展信众不顺，却对教义的理解很深。为求纾解，每天晚上坐在煤油灯下，给远在米兰的外甥写信，写下对教义的理解。外甥每周能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觉得远在异国的舅舅是世上最伟大的传教士，在东方起码有几千万信徒。他要求舅舅给自己一个中国名字。老詹给他起名万喜，取自“万众随喜”，一个佛教相关的俗语。

刘震云在文学之夜现场。

有一次，刘震云在巴黎七大交流，一位教授站起来问他：我特别喜欢老詹这个人物，但是你知道老詹的外甥万喜现在在干什么吗？刘震云坦诚：写作时只将万喜作为收信人安排，并未考虑更深。对方说：我知道，他就是米兰大教堂的大主教。

“我听了这话后非常震撼，如果当初我写《一句顶一万句》时，有这样的故事结构和人物结构能力，《一句顶一万句》肯定跟现在不一样。”刘震云说，“一个人不远万里，从米兰到延津传教，在延津传教没成功，同时用书信的方式把教传回了故乡，这样的结构，如果我事先能够想到，我的写作能力会更好一些。”

刘震云说，缺陷对小说家很重要，缺陷让他争取在下一部作品写作时，往更好的方向走。

在他看来，文学的底色一定是哲学，但又不是哲学。哲学力图将世界说明白，但文学恰恰是要说那些哲学说不清楚的事。比如人性、灵魂。他援引赫拉克里特的话：“人永远不能发现灵魂的边界。”但文学要做的，就是探讨灵魂的边界。“文学的底色是哲学，但是文学又不是哲学，这本身也是一个哲学。”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编 李慕琰